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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3章 尾聲:相思紅豆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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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3章 尾聲:相思紅豆(一)

……

高梓津與張道堂合力救治近三個時辰。

雖然姜眠還有一脈息, 但那猶如空谷落雪,細微的懸於一絲,隨時都有可能隕命。

金針封穴是堅持不了多長時間的, 時間緊迫,高梓津用盡了辦法,卻只見姜眠的脈越來越弱。

姜重山臉色慘白站在角落, 身旁蕭玉漓捂著嘴,數不盡的淚水從她指縫間流下,她強忍著哭聲, 煎熬等待。

他們二人對面,宴雲箋長身玉立,卻十分平靜。

臉頰上的血淚痕跡已經擦拭幹凈, 只有雙眼還泛著血紅, 暗金瞳孔在血色襯托下昳麗異常。

他雙眼中沒有任何情緒,不似姜重山的頹廢破敗, 或是蕭玉漓的心碎斷腸。

可張道堂望了一眼,最擔心的卻是他。

——將軍夫婦傷心欲絕, 總歸還有人的情緒。可公子平靜淡漠,瞧著總覺是於無聲處的慘烈,不知若是姑娘有三長兩短,他會做出什麽事來。

趁著過去拿藥,他走到宴雲箋身前低聲道:“公子, 你別擔心, 姑娘還有氣, 師父和我都會拼盡全力的。”

宴雲箋道:“我不擔心。”

張道堂怔怔望著他。

“你去吧, ”他微微一笑,分明是平常普通的笑容, 卻回轉出淒絕妖冶,“我並未傷心,不必擔憂我。”

他不傷心?只怕他是傷心糊塗了吧?張道堂結舌:“公子……”

“上窮碧落下黃泉,我們怎樣都會在一起。無論阿眠在哪,我都會陪著她的。生也在一處,死也在一處。”宴雲箋平靜微笑,說完,還按一按張道堂肩膀,“你去罷。”

張道堂心下震撼,無話可說——是啊,通透了這一點,可不是不用傷心了麽?反正姑娘活著他也活著,姑娘救不回了,他就一道殉了。那確實沒什麽可擔憂的了。

張道堂原本想勸宴雲箋看開,反倒把自己勸進去了:公子的命數被他掛在姑娘的生死簿上,這可倒好,若是失手可是兩條人命啊。

他額上冒汗,更覺棘手。

那邊,高梓津收回搭脈的手,長嘆了一聲。

醫者每一個細微反應都令人揪心,蕭玉漓顫聲:“梓津……怎麽了?是不是不好……”

高梓津道:“不是。”

“我看……還有最後一個法子可行,就是……”他回頭,目光落在宴雲箋身上,猶豫了下,一狠心,“阿箋和阿眠共染欲血之疾,眼下,從他身上來想想辦法,或許還有一線生機。”

張道堂抿唇道:“師父有所不知,他二人其實……並非是欲血之疾,乃是大昭的血蠱,而和欲血之疾神似。唉,此事說來話長,又覆雜的很,但……但公子是沒有惡意的。”

高梓津顧不得宴雲箋有沒有惡意:“血蠱……血蠱……”

宴雲箋看他神色,眼眸微動,一點一點有了微弱亮光:“高叔——”

“怪不得!怪不得!阿眠本就體質孱弱,就算不是致命傷,也會因流血過多而死,怎會受了如此重傷還有一線氣息,原來是烏族的血蠱在起作用。阿箋,阿眠體內的是子蠱還是母蠱?”

宴雲箋立刻道:“是母蠱。”

“這就是了,你的子蠱尚強健,生生不息,必定要保母蠱安穩。母蠱須宿主,這樣才間接救了阿眠一命……”

他倏地擡頭,目光炯炯:“那就更好了,若是血蠱的原因,我又多幾分把握。”

宴雲箋薄唇微顫,這一線希望又將他從看透世事拖回煎熬煉獄,重新生出磅礴的希望:“阿眠能救的活麽?高叔我可以做什麽?”

高梓津道:“想救阿眠,你只怕要遭大罪。”

宴雲箋眼眶一酸:“……求之不得。”

姜重山和蕭玉漓對視一眼:高梓津是個硬漢,他更了解宴雲箋一身錚錚鐵骨,但還是說出這種話來。此辦法必定萬千艱難。姜重山顫聲問:“究竟要怎麽做?”

高梓津道:“要利用血蠱的存活條件,子蠱生則母蠱不滅。阿眠一口氣都靠體內的母蠱撐著,而母蠱需要子蠱供給養分。而今之計,唯有盡最大可能調動子蠱的活性,使母蠱起覆,得以延續阿眠這口氣生生不息,便可以拖住時間讓我處理這道致命傷。”

“只是,子蠱在阿箋體內,若要調動其活性必會刺激它,它受了刺激,定瘋狂反噬嗜咬。縱使我能保證筋骨毀壞亦能修覆,可此過程,必會反反覆覆。的確非常人能忍受的劇痛。”

高梓津說的時候,宴雲箋的目光一直落在姜眠臉上。

她柔軟乖巧地閉著眼睛,就像睡著了一樣。他愛的離不開眼睛,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深愛一分。

宴雲箋眼底淺淺的光漸盛,對著高梓津斂衣下拜:“高叔恩德,雲箋沒齒難忘。請您即刻施救。”

*

人命關天拖不得,須立刻動手。

高梓津穩定心神,對姜重山夫婦道:“將軍,夫人,你們先去外間等候吧。”

他們兩人都不願走。

高梓津勸:“您二位留在這裏,幫不上什麽忙。催動蠱的活性是件很殘忍的事情,痛不欲生起來,會不好看。您二位回避會更好些。”

張道堂聽著,嘴唇微動:“留下也未嘗不可……”

宴雲箋低聲打斷他的話頭:“義父,姜夫人,請二位放心,我必定遵從高叔的一切安排,不論任何代價救護阿眠。”

姜重山道:“我不是不放心這個。我……”

他說不下去。

高梓津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,他還能說什麽?說你要保重?要好好照顧自己?

不可能的。沒有意義。

但是“阿眠就交給你了”此類的話,他也說不出口。

當日因為血蠱他幾乎將宴雲箋打死,如今,他的掌上明珠卻因為血蠱才得以存活。

恩恩怨怨,真是一筆糊塗賬。

蕭玉漓懂姜重山,開口道:“阿箋……”她第一次叫阿箋,雖不熟練,但是真心的,“你受苦了。謝謝你。”

宴雲箋也懂姜重山:“姜夫人不必言謝。義父,能救阿眠是我的福氣。”

這個機會,落在他宴雲箋頭上。他才是想感激涕零的那個人。

姜重山深深看宴雲箋一眼,點點頭,終究沈默地帶蕭玉漓退出房門。

他們一走,張道堂忍了半天才有機會說:“公子方才為何攔著我?若將軍想留下,那便留麽,也能看看你為了姑娘是如何拼命的。”

宴雲箋道:“我不想讓他們看這些,才發聲規勸。”

“可是這樣不是能……”

“何必讓他們更愧疚為難。不看也好。”

張道堂抿唇,他早該知道公子心思細膩,如何看不透這一層。但他不想邀恩。

他一時無話,那邊高梓津已做好準備,走近道:“阿箋。”

宴雲箋立刻應:“高叔。”

“我讓將軍回避的心思,和你們想的都不一樣,我要再告訴你一遍:要想充分調動子蠱的活性、以達到保全母蠱給阿眠續命的目的,你要承受的一定是你不可想象的折磨。”

“到底是什麽,連我現在都無法說清,我只是想讓你知曉並做出選擇,”高梓津嘆道,“一旦開始刺激子蠱就無法停止了,你是否能承受拼盡全力的刺激。”

宴雲箋道:“可以。”

“哪怕這會對你的身體造成無可挽回的損傷?”

“是。”

“如果你覺得……”

宴雲箋笑了一下。溫聲道:“高叔,我甘之如飴。您不必再確認了,盡快開始吧。”

高梓津默了默:“好。”

他收起所有憐憫,走回手臺邊,“我方才想過了,身體強健則子蠱安然,想要令其活泛,只有摧毀它的生存條件。”

宴雲箋凝神細聽。

高梓津遞給他一瓶藥:“你把這個喝了。”

張道堂眼尖,看見瓶子臉色劇變,張了張嘴啞聲。

這轉瞬功夫,宴雲箋已接過來,問都不問仰頭飲盡。

高梓津轉頭看姜眠的情況,口裏說道:“剛才你喝的是‘殘冬’,原來用於刑訊的劇毒,不會要命,但會令人痛不欲生。”

“這毒發作的快,待會我就沒有功夫顧你了——張道堂,過來幫我。”

高梓津給姜眠灌下一碗藥,張道堂隨之默契施針。

與此同時,宴雲箋額上沁出一層細密冷汗。

早在高梓津說話時,他已經是勉強佇立。

他聽過殘冬這毒,梁朝開國時刑獄常用毒藥,記載中沒有任何一個硬漢抗住這種痛楚,無一不是招供饒求解脫。

如今他領受,筋斷骨碎似乎都不能形容這種劇痛。宴雲箋默默退到屏風後面,終於支持不住跪倒在地。

想重新站起來,但他不是神仙,竟連抑制身軀顫抖都艱難。不到半柱香的時間,他身上衣衫已經盡數濕透。

那邊高梓津似乎說了什麽,模糊在耳中尖銳的陣陣嗡鳴聲裏。

“阿眠……你去……”

阿眠。是阿眠有反應了麽?

“快……給我……你看看……”

耳膜一鼔一鼔震蕩,宴雲箋眼皮沈重,甚至沒有多少心力凝神抵抗,只默念那個無數次救贖於他的名字:

阿眠,阿眠,阿眠。

模糊視線中他擡頭,看見張道堂向自己走來。只是這段路,他似乎走了一個時辰那麽久。

“公子,”張道堂在宴雲箋面前半跪,“師父讓我來跟你說,姑娘體內的母蠱有反應了,她的命一定可以保住。”

宴雲箋盡力聽清,唇角微翹。

張道堂眼中劃過不忍:“這個辦法是有用的,只是遠遠不夠,雖然你沒有用內力抵禦劇痛,但是身體會下意識保護自己。所以子蠱調動的還不徹底。”

他擡起手,手中抓著一條三指粗的沈重鐵索,聲如蚊蚋,“師父說,得暫時穿了你的琵琶骨,令你無力聚氣。”

他聲音小,宴雲箋幾乎聽不清,但看他唇形開合,又見鐵索,心中有了數。

他點頭。

張道堂又說:“殘冬入體,任何切膚之痛都會被放大數倍,公子可知曉了?”

宴雲箋仍舊點頭。

張道堂不再多說,鐵索前段是尖銳刃尖,他抓著,對宴雲箋一側琵琶骨刺進去。

宴雲箋險些發出一聲悶哼,咬了牙才沒出聲。

鐵索穿過,近乎崩潰的慘痛,宴雲箋仰起頭,雙目充血,一動不動由著張道堂繼續穿自己另一側琵琶骨。

他不得不拼命想一些珍藏在心、悄悄回憶摩挲的那些美好過往:阿眠眉眼彎彎喚他阿箋哥哥的樣子;她環著他的腰,仰頭,那個角度那麽可愛;被自己抱在懷裏的感覺,柔軟,溫暖。

她鮮活生動,他也跟著淺淺笑了。

張道堂看見宴雲箋微笑,微微一怔,隨即搖他:“公子!醒醒!”

他這一晃,幾乎不令宴雲箋痛的魂消魄碎,大腦一瞬空白,眼前陣陣發昏的亮閃,若非一身鐵血鋼骨,真恨不得一死解脫。

“……怎麽了?”

張道堂不忍道:“您最好保持清醒,一會我未必能時時照看您。這種痛是能叫人瘋了的,但您……您要珍重自身啊,以後還要保護姑娘呢。”

這種時候,提“珍重自身”,張道堂自己都覺得難以啟齒。

宴雲箋似乎嘆了口氣,也可能是他痛極難忍的悶哼,“我知道了。”

一面說著,他擡手握住剛剛洞穿他琵琶骨的索鏈,緊緊攥住。

鐵索上全是血,張道堂低聲:“公子,這只是開始,你……真能承受的住麽?”

宴雲箋發絲浸濕,緩了很久才有點點力氣回覆張道堂:“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……你快去幫高叔。”

張道堂走了。

宴雲箋一直抓著這索鏈,上面冰冷刺骨的寒鐵和滾燙濡濕的鮮血,他摩挲,安心又欣慰。

血蠱是他一生之痛。

他初時不擇手段,讓他時時刻刻厭恨自己,和阿眠在一起,她肯原諒,他不原諒。

他清楚自己不配卻貪婪,閉目塞聽,卑劣的擁有她。然後裝作自己的心沒有被愧疚與悔恨磨得鮮血淋漓。

“好在,上天終於,眷顧我一回……”宴雲箋聲音低的只有自己聽得見。

多年前射出的箭矢,最終不偏不倚穿在自己心臟。親手埋下的罪惡種子,熬成了一劑救自己性命的良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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